人名,作为一种象征符号,属于特别的文化现象。人名一旦确立,即伴随其人终生,甚至更长时间。人名衍变的历史从一个侧面,能反映出各个时代人们的生活、思想、情感状况的真面目。研究人名的沿革变迁,属于文化语言学的范畴。就世界人名学而言,中国汉族的人名是较为特殊的一种,尤其是古代的人名。至于中国佛教僧人的名字,则又是这特殊种类中的独特现象。自从东晋高僧释道安创立僧名取法规则之后,遂成定式?,一直沿用不衰。同时,僧名的确定与使用习惯,无形中又与一般汉族人名(此处主要指古代人名)的取法及运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甚至在今日,一般人给孩子取名时,某些原先的使用习惯早已废除不用,比如字、号等,但在僧伽团体中却仍将字、号等习俗保留下来?。为此,本文将讨论僧名与中国传统人名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,并力图展现这一文化现象背后互为宾主、相互影响的真实情况,使人们对此有较为全面的了解。
佛教于东汉时传入我国。其时还没有出家人。三国(魏)颖川人朱士行,出家为僧,且于甘露五年(公元260年)发心西行求法,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出家人和求法者。不过,当时他只是剃除须发,未有僧名,用的还是俗名。真正的僧名——习惯上称作“法号”,是僧人剃度仪式举行之后,由师父赐名,是在东晋的时候,据(梁)慧皎《高僧传》第四卷载:“竺道潜,字法深,姓王”;“竺僧度,姓王,名,字玄宗”,其中的“道潜”、“僧度”即为法名。法名之前所冠“竺”字,极有可能是皈依某一竺姓师父之故。因为晋时,出家人虽有法名,而姓却是跟师父姓的,诸如竺法护,祖籍月氏,世居敦煌,由于他是异域沙门竺高座的弟子,所以改姓竺;其时般若学“六家七宗”中“缘会宗”之代表人物——于道邃,因出家时,师事于法兰,故姓于。此类例子甚多,不遑列举,故《高僧传》有“初魏晋沙门依师为姓,故姓名各不同”?之记载。至于为何“依师为姓”,已不可得知,然而,法名的出现及流行,表明僧人脱落尘俗的意愿,而随师姓似乎又留有在俗“子随父姓”之余绪。所以,到了同时代的道安时,由于他的竭力提倡,开始有了统一的姓——释迦,简称“释”,即随释迦一族的意思。此与《增一阿含经》所说“四河入海,无复河名;四姓为沙门,皆称释种”之意相合,因而大受欢迎,很快被僧伽所接受。而道安本人在与襄阳名士习凿齿的对答中,也自豪地宣称“弥天释道安”?,他的一位同参道友则叫“释法和”。出家人摒弃俗名,改用释姓和法名,是为了从思想上断除与世俗的牵连,专心于修行实践,以达超脱生死之目的。
从出家剃度,取法名,至统一释姓,标志着僧团生活是完全有别于在家时的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。虽然如此,却并不意味着已经割断了与传统世俗社会的一切联系。撇开日常饭食、衣着及所使用的语言等依然来源于外界不说,也不谈僧人出家后还要入世行菩萨道、度众生,仅以前文所及之“竺道潜,字法深”、“竺僧度,字玄宗”而言,即由中华民族传统人名文化影响所及。汉民族自古以来就有“名”,有“字”。故出家人之有法名并字,至唐代已成定律。宋朝释赞宁撰写《宋高僧传》时,就以“释××,字××,姓××”为格式,来为唐时高僧立传,如写玄奘弟子窥基,即作“释窥基,字洪道,姓尉迟氏”;写西行求法者义净,则为“释义净,字文明,姓张氏”。唐代道世所撰《法苑珠林》亦用此式。在家时之姓氏,自晋而唐,而明清,一直予以保留,这是值得注意的。
此外,汉人不但有“名”,有“字”,同时还有“字派”(或称“字辈”)。所谓字派,是中国古代宗族制度的产物。宗族是古时社会结构中重要的一环,宗族的存续,客观上需要有多种方式来维系和巩固,宗族成员的命名,即其中方式之一。同宗之人,同行辈的名字中便有一个相同的字(通常是名字中的前一个字),而这个字又是事先在谱牒中按辈份次序规定的。有人把这种名字称为称名。族名的使用为的是相识或不相识的同宗之间联系感情,当然,也便于维系宗族内部的尊卑礼法。中国孔、孟、曾、颜四姓的祖先都分别追溯至孔子、孟子、曾参和颜回四大圣人,因此,四家之家谱所排之字派方法是一样的。如《清稗类钞》一书中即记有“孔氏命名之字派”:
曲阜孔氏为孔子之后,命名皆有字派,其迁徙他都县者,但系孔子嫡传,亦必同一字派。盖自元代五十四代衍圣公名思晦者起,于是凡五十四代孙,均以思字辈。思字下为克字派,克字以下,则为“希言公彦承,弘闻贞尚衍”十派,再次则为“兴毓传继广,昭宪庆繁祥”十派,又次则为“令德维垂佑,钦绍念显扬”十派。
如果以此考证历史上的孔氏人物,则一目了然。如《桃花扇》的作者孔尚任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,清代学者孔广森是第七十代裔孙,等等。
与此相类,我国佛教宗派传承系统也有字派,虽然目的不同,但所用方式基本是一致的。据《佛祖心灯》所载,唐代华严宗的殿军大师圭峰宗密所演字派为:“宗福法德义,普贤行愿深;文殊广大智,成等正觉果。”传至明代衤朱宏,其字派为“殊”。他教弘华严,师承有绪。然而,让人奇怪的是,既然字派为“殊”,那他为什么不叫“殊宏”而称作“衤朱宏”呢?这里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史实,不妨略述如后: 许多人都知道,明太祖朱元璋早年出过家,做了皇帝后,对僧人时有优待,有一高僧,受其诏见,备加宠幸。太祖特以玉盏赐乳以服,高僧因咏《谢恩诗》,其中有“一盏琼浆来殊域,九重恩德自上方”之句。讵料太祖是疑心病极重之人,误以为“殊者,歹朱”,是影射骂他,喝令斩首。及斩之后,始悟其非,但为时已晚。有鉴于此,衤朱宏特改“殊”字,系出于慎微防祸、正名顺言之意。
在佛教宗派传承上,禅宗是最讲究的,它不仅强调祖师传法的世系,最早提出禅宗付法相承的祖统说,而其字派开列的数量也远在其他宗派之上。禅宗“五家七宗”中多数皆有字派,如临济宗下第二十五世经山大慧宗杲系——碧峰下第七世突空智板禅师演派为十六字:“智慧清净,道德圆明,真性如海,寂照普通。”曹洞宗寿昌系字派为:“慧元道大兴,法界一鼎新,通天并彻地,耀古复腾今。”“今”字之后又续:“今日禅宗振,宏开洞上传;正中妙挟旨,虚融照独圆。”不过,传承严格、字派较长、影响较大的,当数河南嵩山少林寺住持雪庭福裕所立之字派。福裕是元代曹洞宗的大师,又是少林寺的中兴祖师,他确立了少林寺家族式嫡传方式的师徒关系,以“七十字辈”的顺序排名论辈。其七十字为:
福慧智子觉,了本圆可悟; 周洪普广宗,道庆同玄清, 净一真如海,湛寂淳真素; 德行永延恒,妙本常坚固; 心朗照幽深,性明鉴崇祚; 衰正善喜禅,谨悫原济度; 雪庭为导师,引汝归铉路。
七十字辈,可以说是相当长的字派了,然更有甚者,在雪庭之后,其旁出的另一派系,竟立了一百二十字派!?可谓登峰造极。据说后来并未成为少林寺正宗派系,其作用自然十分有限。
如果我们将孔氏字派与佛教宗派传承字派相比较,可以看出中国佛教宗派与儒家传统文化之间关系十分密切,相同点有:(1)二者字派多以五字为一句;(2)每句话都表达实在的意义,孔氏字派表示儒家思想,而佛教宗派字派则显露佛教之义。但二者不同之处也是一清二楚,特别是目的皆是各自为己,光大门庭。正如少林寺无言道公一系族谱的原序所说:
“惟木有本,惟水有源,释教永传,有开必先。虽贫富不齐,而道规皆宜各守。纵迁居无定,而宗风之不容变。……”
以上所述,基本是说儒家文化对僧名文化的影响。然而,佛教在我国传播过程中,随其影响力的不断扩大,也在相当程度上左右着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进程,反映在人名问题上,主要表现在佛菩萨及名相等作为一般世俗人的名字,如南北朝时期人们的命名与佛教关系非同寻常,有把“弥陀”、“文殊”、“普贤”等佛菩萨名作为人名的;有将“法”、“道、“僧”作为人名的;也有以“罗汉”、“夜叉”、“舍利”作为人名的。?此与人们的佛教信仰有甚深渊源,可以看作是佛教对传统文化反哺的一个方面。
中华民族的人名文化源远流长,复杂繁复。其中有一个极为有趣的现象,值得一谈,那就是避讳。避讳,是中国古代特有的风俗,指对帝王将相或尊长不敢直称其名,必须以其他方法避之。(国外则不然,“托尔斯泰”、“小托尔斯泰”;“大仲马”、“小仲马”等,他们不但不避,反易传扬。又如美国总统克林顿将其叔叔的名字来称呼爱犬,其叔也不以为舛。)《公羊传·闵公元年》载:“《春秋》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,为贤者讳。”历史上因避讳而改姓、改名、辞官、改干支、改地名、改物名、改常语等情形,真是数不胜数。流风所及,佛教也不能不受其熏染。虽说出家人不嫌同名,但由于同释姓,取名字又多与佛教教义有关。如空、慧、道之类,范围较窄,因而同名现象屡见不鲜。⿰然而,这并不说明佛教方面与避讳无涉,相反,其避讳虽不及世俗社会严格,却也有其自身的鲜明特色。如高僧作传时,常以“讳”字用之,此与《三国志·魏志》中“太祖武皇帝,沛国谯人也,姓曹,讳操”如出一辙。以明代《补续高僧传》为例,其中称“谷隐蕴聪”时说:“禅师讳蕴聪,广州张氏子。”此法一直沿用至今,如真禅法师为玉佛寺前任住持苇舫法师撰写《苇舫法师行业碑铭》时,行文即称:“师讳苇舫,法号乘愿,籍隶江苏东台。”
空字避讳,在历史上也是常用的,一般分为四种:(1)空其字不写。据陈垣《史讳举例》第二《避讳空字例》所载:“《南齐书》为梁武父顺之讳,凡顺字皆改为从,遇顺之名则空之。”(2)作空格。《南齐书》也有例子。(3)写作“某”。如《史证·孝文本纪》说:“子某最长,请建以为太子。”此处的“某”,指后来的汉景帝刘启。(4)直接写“讳”字代替,如《旧唐书·睿宗纪》有“临淄王讳”之说,临淄王,即唐玄宗李隆基。
尽管从表面看,佛教号称“四大皆空”、“五蕴非有”,禅宗更有呵佛骂祖,似乎是连佛祖都不放在眼里,更何况什么“避讳”!其实,这是误解。佛教虽强调“一切皆空”,却仍说“假有”;禅宗信徒之呵佛骂祖,意在去除迷执,反对权威崇拜,使自己站起来,与佛祖齐肩,看清自己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。此乃向上一着,是从那根本上说。至于修行,则仍日日兢兢业业,一丝不苟,所谓“担水劈柴,无非是禅”,正是将参禅悟道之玄机,落实在平时点滴的行为上,使之成为整个觉悟进程中的一部分。因而在与世俗社会人士的交往中,还有许多在不违背佛教根本原则的前提下的“随缘方便”,即随顺某些世俗,避讳亦属此类。佛教将此作为传达其根本要旨的一种手段,使一般社会人士认识到佛教并非是远离尘世、可望而不可及的神秘宗教,而是发生在人们身边、人人皆可修习的简易法门,因此,它与世俗习惯有相通之处。避讳,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,被佛教随缘接受下来的。当然,在此问题上,佛教在因袭过程中——如前所述——还逐渐有所发展。到宋代,禅宗内部终于出现了这样一种风气,即列于灯史的著名禅德,在两个字的法名中,略去前一个字以避讳,如“圆悟勤”,避去“克”字。这里,“圆悟”是字,“克勤”是法名。又如“大慧杲”,略去“宗”字,“宗杲”是法名。此后流风成习,历元明清而不衰,于各类禅宗史籍之中,历历可见,尽管有高僧曾对这种做法提出过不客气的批评。
除此之外,僧团中还流行一种称之为“上下”的避讳法。此法亦由世俗习惯演绎而来。上下,旧指尊卑、长幼。《吕氏春秋·论威》说:“君臣上下。”高诱注曰:“上,长;下,幼。”后来,此意逐渐衍变为指已故之先人,至宋时已成习惯。如《野客丛书》所说:“炳之,仆之曾大父,上讳纳伯,下字讳虎。”但是,佛教借用过来,意思又为之一变,其中细节已不可详考。据明代衤朱宏《沙弥律仪》下篇《威仪门·事师》第二记载:“凡人的师讳,当云上某下某。”清初书玉《沙弥要略述义》注释此句意思时说:“因弟子不得直呼师名,故加‘上下’两字。”此后,此法用处渐广,流传于僧团内部,当两位僧人见面寒暄、互相询问对方法名时,即称“上下”。
总之,僧名的出现,沿革乃至发展,都是在华夏文化的大背景下展开的,不脱汉族人名习俗的深刻印迹。僧名既具有佛教超脱世俗生活、高扬向上独立精神的一面,又有吸取中华民族土壤中丰富营养、成为具有中国人文面貌的特殊现象,是中国佛教折射出来的缩影,也是中土人名文化中的典型范例。它反映了僧人这个特别阶层的意识形态,其中包括生活理想、道德准则和宗教信仰。佛教在中国流传二千多年,兴衰荣枯,不一而足,独僧名这一系始终代代相因,不绝如缕。它不仅保存了我国人名文化中的精华,又反过来影响其变化与发展,形成了僧名文化自身的特色。遗憾的是,僧名文化,目前尚未有专门的研究文章问世,拙作不过是一个开端,作为抛砖引玉,鸿篇巨制,以俟君子。
附注:
·据梁《高僧传》卷五载,道安在对僧团仪式(如讲经、食住等)、行规、礼忏等制定规范外,又主张废除世俗姓氏,确立释迦为僧人统一姓氏的规定,成为后世所遵循的规则。 ·凡是汉传佛教系统的僧人受戒,皆由师父取法名和字,而一般大德高僧则往往用号以表示自己的志向或节操。 ·梁《高僧传》卷五,《高僧传合集》第32页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1。 ·详见同上书第31—33页。 ·《增广印光法师文钞》卷一《与高鹤年居士书》第69页。苏州灵岩山寺1990年印行本。 ·转引自徐长青《少林寺与中国文(下转第9页)(上接第19页)化》七《大道北还 洞风有续》第142、144页。中州古籍出版社,1993。 ·同上书十三《少林寺两院传系》(二)《无言道公一系法嗣》第294页。 ·详见吕叔湘《南北朝人名与佛教》,《中国语文》1988年第四期。 ·佛教僧人同名之多,世所罕见。如唐代有两名玄奘,一位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、旅行家;另一位也是高僧。再如净土宗初祖庐山慧远,与之同名者,有六位之多。至于法海、法护、普明等,同名者都在六、七、八位之多。此仅举历史上有名的高僧为例,若论同一代的普通出家人,同名者真不知凡几。 ·业露华、静华《玉佛禅寺》“附录部分”, 卓越出版公司,1989。 ·震华《兴化佛教通志》卷十《捃拾·避讳之失》,新文丰出版公司,民国33年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