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舟山群岛的一个小岛上住过一年,和许多真正的海的儿女们做了朋友。他们的名字是:海女,海儿,海子,大海,小海,海英,海华……那些姑娘小伙子堆在一起,就整个一股大海的气息,浓烈,芬芳,生机勃勃。
小岛很小,小镇更小。在出渔季节,小镇的港湾内便空空如也,几乎所有的渔船都趁着好节候和好天气出海了。少了渔船、捕渔人,小镇有一点短暂的清静。但绝不至于寥落。穿着美丽衣裙的女子仍拎着过日子的物什,在小街的青石板上袅娜前行。小街上的海鲜活蹦乱跳,太阳很温暖的晒着每一处向阳的山坡,小岛居民的房屋都建在那儿,仿佛是便于了望出海归来的人们。一切都在静待中。就在某一个海面撒满残阳的黄昏,或者很早的寂静的清晨,小镇上一下子便热闹起来了。那是那些出海的渔船回来了。大人小孩都在往码头上跑。渔船高高的桅杆挤在泊湾里,老远就可看到桅杆上飘扬的旗子,被海风温柔地吹着。这时候,正是我那些渔民朋友最欢欣鼓舞的时候。小伙子们站在渔船的最前端,在海风中抽着一根烟。他的脚底下是无数活蹦乱跳的虾、张牙舞爪的蟹,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海鱼。他们的皮肤黝黑,裸着的手臂异常粗壮,手上也满是拉缆绳的血印子,头发被风吹成乱糟糟一绺一绺的。他们抽着烟,很平安和平静的样子,在心满意足地享受这没有风涌浪摇的时刻,享受这满载而归的时刻,又似乎在回味的样子。他们手扶桅杆放眼眺望的模样,很有点泰坦尼克号上那个经典镜头的意味;叫那些最赶时髦的都市人看了,也许会大叫:酷毖!
但是我们的年轻的渔人,叫"海子"或者"望海"的年轻人,在这一刻短暂的休憩后,就要急着回到家里,老父老母、妻子儿女担心着呢,要快点报个平安。还有一顿安稳的饭菜,一个大水澡,都是必不可少的。一个向海讨生活的男子,担负着全家人生活的担子,在这时,只有实际的需求。
另一方面,小岛的生活已经非常现代,我的许多朋友,名字中带"海"的人们,基本上已经与岛、与渔民的生活绝缘了。他们拥有中专或大专学历,做着教师、公务员、商人、服务业人员。他们的皮肤很白,穿着名牌或仿名牌的衣服,住在很宽敞的临海的大房子里,屋子里装修阔气。他们白天工作,晚上常常在镇上的歌舞厅或卡拉OK厅里消磨时间。他们的歌唱得很好。我想那是常年生活在大海边,心胸阔大的缘故。在一个很小的地方生活,心里却怀着很大的期望,到更大的城市里去,见识更多,换一种生活方式等等,都从他们的眼睛里泄露出来。在看过了比岛大得多的世界之后,他们当然不愿再延续祖辈们的生活。哪怕暂时不得不栖身于此,眼睛里看的,还是隔海的另一个世界的风景。
岛上的老人们都说,孩子们变了,以后恐怕没人肯打鱼了!
谁都知道这个世界的变化不可逆转。沿袭了几十代人的渔业生活突然在这一代断裂了,有更多更具吸引力的生活方式引诱着年轻人。在小镇上鳞次栉比的歌舞厅的黯淡光泽里,怀抱着理想的年轻人与只图一夜欢爱的年轻人在共舞,刚出完海的黝黑的健壮小伙与刚从政府下班的"小白领"唱着同一只歌。可在走出歌舞厅后,各人回到自己的圈子里,继续原来的生活,或是向着理想在迈进。
谁能说,名字可以局限住他们的生活呢?到了他们的下一代,或许没人再叫带"海"的名字了。这些我看到听到的美丽名字,慢慢要变成无人记载的历史,在时空中飘扬。 |